本文为“故乡纪事爱故乡非虚构写作大赛”获奖作品
文
曾雯湘(华南师范大学)
一
“外边的人来小公园经常迷路,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我闭着眼都能走到。”老住户张敬山这么说。
诚然,作为规模远超广州“上下九”、厦门鼓浪屿的中国面积最大(约余平方公顷)的骑楼群,汕头小公园让人眼花缭乱。同时,不同于其他城市千篇一律的布局,小公园以中山纪念亭即小公园亭为中心、向四周放射,因而通往码头的条条道路既是陆地上的终点,又是通向海洋的起点。这种放射状格局使得走在其中之人更容易丧失对方向的感知,并不由自主地产生“千街一面”、犹在迷宫的幻觉。
“如果迷路了,只要沿中心一直走回小公园亭,就能重新找回方向。不过我们居民是不可能迷路的。”张敬山笑道。算起来,自年起生于斯长于斯的他已经度过了五十又一载的人生,已经是一个地道的小公园人、汕头人。
“但是汕头并没有本地人这一说,大部分是潮州、普宁、揭阳来的人到这里做生意定居才成了汕头人。张敬山解释道,他的籍贯隶属于潮州市潮安区下张,也并非所谓的“汕头本地人”。
“汕”在汉语字典里指鱼梁,即是置于河流或出海口处用以捕鱼的编网篱笆或栅栏,想来“汕头”、“汕尾”便是旧时潮汕先民置鱼梁捕鱼之地,只是位置不同罢了。地处韩江、榕江、练江三江汇合口、有着得天独厚的海港优势的汕头,一直以来是渔民居住的小村落。不过,自《天津条约》之后,汕头被迫开埠,成为当时为数不多的中外文明碰撞之地,也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年,汕头建市,成为继广州之后广东第二个新诞生的城市,并开始了建城工程。据历史资料记载,在市政改造计划总投资中,侨资约占三分之一。于是,东起利安路、西至大港河、南起海岸线、北至梅西河,逐渐建起了一片的街区,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小公园”。
开埠带来开放包容的海洋文明,使得这座新生城市迅速繁华起来。在那旧社会铁幕广布的半封建时代,汕头犹如一位早熟少年郎,英姿勃发,以破竹之势迅速发展。到了年,港口吞吐量仅居于上海、广州之后的汕头,其兴盛之姿可想而知。一座座精美繁复的骑楼如雨后春笋群聚于小公园,构成了这座海港之城优美绝伦的天际轮廓线。即使后来历经文革,小公园集成宏大规模、融汇中西风情的整体风貌依旧为全国所罕有,因此上世纪80年代,国产电影《红牡丹》选择它作为拍摄场地还原旧时代香港。
“这件事在当时是特大新闻,他们(拍摄组)在永平路布景布了十几天,真正拍摄只有一天。我当时也跑去看了,看到有人在骑马、牵马。”张敬山回忆道。当《红牡丹》正式在院线上映时,很多汕头人都去看了,晚场的电影票更是被炒高了许多,得私下找票贩才买得到。“我们学生买不起,只能去看日场的。”
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小公园迎来了第二个春天。受惠于经济特区的开放政策,频繁活跃的对外交流活动在这座年轻的港口城市重新上演,于是,小公园,这个昔日的商品交易市场再度成为汕头的中心。
“香港有的东西,没过多久就在小公园出现。”张敬山说。不少海员从香港带日本音响音回汕头出售,都聚集在永平路、升平路、文化宫附近,于是这一带日夜回响着港台歌曲以及在春晚上唱火了的金曲。
不过,那时正值少年时代的张敬山还没开始玩音响,当时让他心心念念的是可以记录瞬间欢乐的胶卷相机。直到现在,他仍记得当年他带着攒了一年多的钱风风火火地去百货大楼三楼买人生中第一部相机的场景。“高兴得不得了,晚上买,隔天就拿去拍了。”
那是一部胶卷的黑白相机,“珠江牌的,一卷通常36张,每次都要省着用,有时我能洗38张。”于是,张敬山每逢闲暇便带上相机和同学外出游玩,记录少年的美好时刻:妈屿的朝阳,礐石山的黄昏,西堤的波浪,街区的繁华……这座滨海城市的美留在了张敬山心里。尽管几年后他新置了彩色照相机,但他仍忘不了那部黑白相机带给他的快乐:在那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里,他是怎样地像盘旋在港口上空的鸥鸟一样自由自在,在一次次外出扩展自己的足迹中,加深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和眷恋。正如罗大佑在《恋曲》中唱道:“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永恒的回忆。”
“后来我去过了不少沿海城市,凡有江、有海经过的地方,我都觉得和汕头差不多,但汕头只有一个,故乡也是这样。”张敬山说。
二
当张敬山送走了轻盈的少年时代时,而汕头迎来了疯狂的90年代,机遇的年代,创业的年代。
像风行全国上下的下海大军一样,张敬山渴望在难得一遇的时代浪潮中抓住机会致富,因此接连换了一个又一个工作。他先后在水电厂、港务局、家具厂干过,也当过摩托铺铺主、出租车司机,还两度赴泰国寻找机遇,但每一次都没有稳定下来。最后在千禧年过去不久,张敬山举家前往辽宁省沈阳市做售卖不锈钢制品生意,逢年回老家一次。“那是个创业年代,钱来得快,人心也很浮躁。当时跟我同事过的人,只有少部分坚持下来的发达。如果我当时能专心一份工,现在应该混得不错。我是像万金油,样样都能却没一样精啊!”张敬山忍不住自我调侃道。
人们汲汲于富贵,像涌向堤岸的练江的波浪一样一路高歌、意气奋发,但同时又得意忘形、善于遗忘。不久,尾随急切的求富之心而来的“炒批文”耗空了资金,又损失了城市名声。汕头,最终没有抓住90年代兴办实业的浪潮,被时代抛弃,成为经济特区乃至沿海开放城市中经济表现最不起色的城市之一。
在这之后,随着商业活动向外围发展,不少居民也跟着向外搬迁,昔日经济中心日见一日萧条、衰颓:基础设施久未更新、老宅楼房岌岌可危、社会结构老化断层等阴霾接踵而至,而留守其间的大抵只剩底层贫民和小商贩。
“其实,90年代政府就已开启旧市区改建活动,在当时是领先于全国的,但因为资金问题一直难以进行下去。”张敬山介绍说。
在经历了“见缝插针”式独栋危房改造、“成片配套”式居住组团改造以及“大拆大建”式房地产开发的三阶段后,小公园仍旧维持着半修新半破旧的样貌,这个项目也成了汕头市民眼皮底下的“扶不起的阿斗”。
以无人机的角度从高空俯视,小公园竟如一片废墟,曾经作为历史文化空间和居住生活空间的老城,正在且将要消亡……
三
其实,不只是小公园,大部分城市的历史街区也都面临着同样的衰亡和失落。隐匿于与汕头遥相呼应的府城潮州的龙湖古寨,原先是作为《天津条约》中预备开埠的码头,但由于本地居民抗议浪潮高涨以及交通位置偏近内陆,政府最终将地点改为了汕头,这个从不曾被历史提起过的小渔村。龙湖古寨诚然也有侨胞捐献的中西合璧建筑,但其规模、工艺远远比不上小公园,在近现代史上(无论是商业、新闻业、电影业)也远不如小公园那么重要、那么驰名。这么说来,小公园算是被历史选中了的幸运儿了。
但也正因如此,才显得小公园如今的落寞更悲戚。
拆了又停,停了再拆,既不能一举恢复当年风采,又在沦为废墟的路上踯躅,小公园就在这半陈半新中度过了孤独的21世纪初。舆论似礐石湾的海潮,一波一波而来,却又无声退去,与远处的妈屿昏黄的倒影融为一体。
历史两度选中拥有优越地理位置的汕头,但随后又把滚滚车轮从它身上碾过,任由其子民发出幽幽喟然长叹。
“现在只剩下这一点点老市区让人怀念了。”作为当了五十又一载的“小公园人”,张敬山不无惋惜。其实,近些年来政府已采取新措施,效仿成功商业街的模式对小公园进行商业开发。每当黑夜降临、华灯初上,霓虹灯勾勒出古老骑楼优美的轮廓,引得游客们驻足赞叹。一时间,小公园成了潮汕人眼中的“网红打卡地点”。但是不管怎么开发,都难以完全恢复当年原貌,因为旧楼无可挽回地大面积塌陷,如今再怎么修修补补也只是杯水车薪。
“灯光比以前更美,但热闹的都是游客,不是本地人,以前的夜市现在再也找不回来了。”张敬山口中的“从前的夜市”,是汕头人自己的嘉年华:歌舞厅熙熙攘攘挤满红男绿女,最正最有味的小吃摊大排档引来老饕民,音响店电器铺日夜不息播放着港台歌曲和TVB节目,儿童们坐着叮叮咚咚的旋转木马放声大笑……
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日子总要朝前看。虽然小公园的黄金时代早已逝去成了一个不争的伤感事实,但张敬山渐渐想开了,老古董也不一定有用,昔日的骑楼建筑群其实已不适应当今的大型商业模式,只能当作一点回忆、一点温存、一点怀念了。“得意过,也失意过,都成了回忆了。每年回来,就会过来再回味回味。”
我们一起去了西堤公园,去看那个小小的过番码头,它曾经承载了多少希望,见证了一个个背井离乡的潮汕人摆渡到江心、登上下南洋的大客轮。如今,这里树起了一块过番纪念柱,标刻着当年通往东南亚各地区的海里距离。正因为当年一次又一次的摆渡,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下南洋打拼的潮汕人,汕头才诞生了独特的华侨文化、潮人文化。同时,经历过艰苦打拼、蓬勃发展、劫后中兴、归于失落的这段起伏丰富的历史,小公园愈显底蕴深厚,汕头这座年轻的城市因此拥有了区别于其他滨海城市的独特历史记忆。“汕头的一点点历史,都在小公园了。”最后,张敬山这样说。
因此,不论曾是华美迷宫,还是如今憾然沦为废墟,小公园都经历且完成了一个历史街区的使命。最终,除却如同迷宫的过去和形同废墟的当下,回归到本质上来讲,小公园是每个人最亲切的故乡——无论是为它奋斗的侨胞、以它为荣的老居民,还是替它叹息的所有共同体们。
采访临近结束,我们目送着西堤畔的金色波浪来了又去,只留下一阵大海的唏嘘声,陪伴那根在礐石大桥的衬托下显得无比低矮的过番纪念柱,记录着一段与小公园紧密相连的如今既属于所有人、又不属于任何人的往事。
(应受访者要求,张敬山为化名)